你种菜的“营养土”可能有毒

　　10元一袋大概20斤的“营养土”看起来像煤渣，还散发着一股臭味。

　　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记者随机网购十余款热销低价“营养土”送检，发现其中9款镉、铅、锌等重金属含量超标，另有一款铜、镍、铬等重金属含量超标。有的产品链接显示已销200+万件。

　　影子调查队再次回购其中几款产品送检，镉、锌、铅含量仍超标。受访专家指出，这些重金属可能会通过食物链、或与皮肤直接接触的时候，被人体吸收，产生危害，不能当作普通垃圾随意丢弃，建议统一回收处理。

　　这样的“营养土”到底来自哪里？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近期赴江苏淮安、泰兴、南京和安徽亳州，对低价“营养土”产业链展开暗访调查。

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工厂和旁边数十亩遗留建筑垃圾堆放地

　　数十亩建筑渣土被当营养土原料使用多年

　　这些重金属超标的“营养土”到底是什么土？影子调查队逐一对网购产品标称的生产地址进行了暗访。

　　在江苏省淮安市，当地多名行业人士称，淮安有多家低价营养土工厂，销量占网销市场的“一半以上”。

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厂房内

　　在该市淮阴区淮涟村，有一家规模较大的营养土生产厂，由养猪场改建而成，未挂公司牌匾。院内尘土飞扬，挨着大门和栏舍搭建的L型彩钢瓦顶下，堆着成山的沙泥状土，机器轰鸣。

　　一辆厢式重卡的一半车身，塞进了院子中间搭建的彩钢大棚，一袋袋“营养土”顺着传送带，滑入车内；入口处的一辆三轮车上，堆着数袋50斤、100斤装“营养土”，面单下方印有“朝露园艺店”“花田半亩园艺小店”等字样。

　　发货人名、电话和地址，均与记者此前网购的“营养土”一致。

　　大棚内分开堆着的土山，颜色有黄、有黑；四处散落着不同规格、品牌的营养土、农家肥包装袋。两名主播在搭建好的场景下，一个滔滔不绝，一个现铲现秤。

　　“生产体量，应该我这边最大，春天最多一天将近10万单。”该工厂的老板董应蒙向影子调查队称，其工厂共有4条生产线，春秋旺季全运转，一天可生产6至8车，数百吨货；夏天是淡季，一般只开1条生产线，每天最多发1车。

　　董应蒙称其从2008年开始接触园艺用土，起初给“坤宁王”等品牌做代加工，后逐步发展为产销一体，既有自营品牌和网店，也做代发。目前，他在全国共有18个工厂，“陕西、长春和淮安是3个自建仓，我们自己派人，其余都和当地工厂合作的。”他补充说，“就算合作厂出问题，这3个自建仓也能全国供货。”

　　董应蒙直言自己没有固废处置资质，网销的低价营养土，全用的是这里挖地基的渣土，但他无法出具检测报告。

　　影子调查队记者现场装取了一袋“营养土”送检，结果显示，铅、镉、锌含量均超标。

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过筛堆土区

　　“只要成本足够低，不管怎么卖都会‘起飞’。”原料和物流的优势，让董应蒙迅速扎进低端市场，“我们价格能做多低？50斤，含快递、袋子，全国代发价就14多块，这是什么概念？”

　　打“价格战”，是他的重要营销手段。“我们两家一直在打。”他称，“花栖湖”率先推出五斤、一块多的“引流”款，他紧跟其后，“他们（现在）卖一块九，我们卖一块七毛多，每单亏一块多，但整体算起来，我们微利不亏，还挣钱，还把体量占住了。”

　　两家的销售量多大？董应蒙思考后称，占全网“销量一半以上，肯定有。”目前，他有一个30多人的运营团队，还在网上继续开店。究竟有多少店？他称记不住，“实在太多了，主要在抖音和拼多多，抖音第一的店铺就是我们的，其他平台也带着做。”

　　他多次劝记者不要考虑做低端土，“我建议不要进来，因为很残酷。我们两家只要站在前面打（价格战），后面人全部起不来。”

　　经调查，澎湃新闻获悉，董应蒙的公司名为“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其担任法定代表人，并关联多家公司。

　　工商信息显示，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注册资金3万元，经营范围包括营养土、有机肥的研发；营养土、蚯蚓粪等生产及销售。

　　村干部直言涉事工厂是典型“散乱污”

　　暗访时，董应蒙曾含糊提到，厂旁的“固废山岭”是他所有。

　　带着疑问，澎湃新闻以投资人身份来到与该工厂仅相距1.2公里的淮涟村总支委员会。

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旁的遗留建筑垃圾

　　“地没问题，堆上土，就变成违法了。”在村支书办公室，一位村干部告诉澎湃新闻，厂房旁的这块地皮，是村里集体用地，但早已被别人承包，“和董没关系。”而这片土堆，在其上任之前就已存在，系当年房地产开发时挖的工程土，临时倾倒在此，后变成历史遗留问题，加上地处县区交界，“很难往外送”，成为顽疾。

　　“本来是强制性必须让他弄走，他没这个实力，外面也没人要。每次下雨，土冲下来，路就堵了。每一次我都说，你赶紧给它清掉。”

　　该村干部称，现在重点打击固废处置，周边已经有几个人因非法运土被抓。而他对董应蒙挖掘使用土堆的情况，其实知情，“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也没好意思跟他要这个钱。”董的工厂是“典型的散乱污小企业”，但因开厂久、地皮问题而难以取缔，“已经不知道罚多少了。”

　　记者向其索要该土地承包人夏某军的联系方式，但该村干部以不方便为由拒绝。

　　澎湃新闻在某招标平台搜索发现，2023年7月，淮涟村曾开展环境整治项目，对该村四处地点的垃圾进行清理，并动用挖机。网页显示该项目已成交，成交人同样为夏某军。

　　环境治理与废弃物综合利用专家曲睿晶告诉澎湃新闻，从记者提供的照片来看，可能是建筑渣土混合进了一些生活垃圾。

送检出重金属超标的营养土样品，多呈黑渣状

　　曲睿晶表示，建筑垃圾虽然可工程回填、制造再生建材产品等资源化利用，但绝对不得作为营养土直接使用。即便是作为其原料，也需要经过无害化处置，去除对动植物有害的金属元素和有机物。

　　澎湃新闻注意到，今年4月，生态环境部办公厅发布的“国家生态环境标准《建筑垃圾污染控制技术规范(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中提到，工程渣土“经分类”后的耕植土可用于农业用地。

　　曲睿晶解释称，渣土分类后必须经过分析、检测，各项指标符合相关要求后，可再次作为耕植土农业利用。但除此之外的建筑垃圾，依旧不能直接用作营养土，或者用于营养土的制备原料。

　　镉铅锌等重金属超标，有产品显示已销200+万件

　　在此次暗访调查行动之前，影子调查队委托的第三方权威检测机构以国家强制标准《土壤环境质量 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GB 15618-2018）和国家推荐标准《食用农产品产地环境质量评价标准》（HJ/T 332-2006）作为参考依据和技术标准，主要检测对人体健康和环境有较大危害的常见重金属，包括铅（Pb）、镉（Cd）、铬（Cr）、砷（As）、汞（Hg）等，以及挥发性有机物质的数值。

　　影子调查队以“营养土”“家用园艺土”为关键词，先从淘宝、抖音、拼多多等多家电商平台随机购买了十余款不同价位的“热销”营养土，从20斤至60斤不等。检测人员使用仪器初筛时，发现有9款低价营养土的相关数值异常，每斤约0.4元。

　　经进一步检测，其中7款产品（pH>7.5）对应的多个重金属检出值，超过上述标准中所规定的“土壤污染风险筛选值”。

　　涉事产品购自抖音的“小福星园艺”、“植觉园艺馆”、“i花财的小店”、“朝露园艺”；拼多多的“十六月花坊”、“大诚的营养土”；淘宝的“园艺用品工厂店”。

　　“朝露园艺”营养土正是前述董应蒙的“淮安鸿扬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所产。

　　检测结果显示，这7款镉含量从0.9 mg/kg至1.56 mg/kg不等，均超过国标GB 15618-2018所规定的0.6 mg/kg。其中，拼多多“大诚的营养土”、抖音金牌店铺“植觉园艺馆”所售的20斤规格“花香泥”牌营养土，含镉量达到1.56 mg/kg。“大诚的营养土”店铺详情页显示，涉事产品“总售200万+件”。

　　有5款“营养土”锌含量超过国标GB 15618-2018所规定的300 mg/kg，其中，抖音金牌店铺“植觉园艺馆”所购的涉事产品超标最严重，为717.6 mg/kg；有6款的铅元素检出量，超过推荐标准HJ/T 332-2006所规定的50 mg/kg，最大值为140.5 mg/kg，同样来自“植觉园艺馆”。

　　此外，“植觉园艺馆”的涉事产品还被检出铜、镍、铬含量超标。包装显示，该产品总经销为“浙江种果家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品牌方为“淮安花栖湖农业科技有限公司”。

　　7月下旬，影子调查队再次从上述多家涉事店铺的同一页面，回购相同或相近规格产品送检，结果镉、锌、铅含量仍超标。如在抖音钻石店铺“朝露园艺店”所购的两袋营养土，铅检出量为120 mg/kg、124 mg/kg；锌为445 mg/kg、464 mg/kg；镉为1.51 mg/kg、1.55 mg/kg。

　　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张玉彬告诉澎湃新闻，这样的问题土壤不建议用来种植蔬菜，土壤中的重金属会被蔬菜水果吸收。若被人食用，肠道会吸收这些重金属，对人体产生健康危害。若人体皮肤直接接触这些受污染的土壤，也可能吸收重金属，造成健康危害。

　　如，镉是一种致癌性化学物质，也是人体不需要的金属元素之一，能够损伤多个人体器官，包括损伤骨骼、肾脏和肺等；铅，同样是人体不需要的金属元素之一，能够损伤多个人体器官，包括损伤神经系统、造血系统、免疫系统、肾脏等，其中儿童对铅的神经毒性尤其敏感，被认为是不可逆性的损伤。

　　张玉彬特别提醒，城市居民不能将重金属超标的营养土作为普通垃圾随意丢弃。他建议，小区、物业和街道管理部门，可协调回收此类产品，转移至相关处置单位统一进行无害化处理。

工业污泥被包装成“营养土”售卖，工厂称营业额过亿

　　谁能想到，垃圾渣土、污水处理厂污泥、造纸厂废料等未经中和无害化处理，竟被包装成“营养土”在电商平台大量销售。

　　为控成本，目前“营养土”销量较大的头部品牌“花香泥”和“小田园艺”，在全国多地与处置固废的工厂合作；“花香泥”品牌法定代表人承认合作工厂无法去除重金属残留，也无法保证各地工厂的品控，都是“摸着做，摸盲盒”。

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厂房内，员工打包装袋

　　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记者在江苏淮安、安徽亳州等地溯源调查发现，具备一般固废处置资质的工厂为了获取处置补贴费用，大量接受城镇污水厂、造纸厂等工业污泥，以及废弃渣土等作为原料。

　　我国实施的有机肥农业行业标准（NY/T 525-2021）中明确规定，生产原料禁止选用污泥、粉煤灰、钢渣等存在安全隐患的禁用类原料。

　　多位从业者直言，近几年，营养土已取代有机肥，在线上销售火爆。同时，为了规避风险，不少厂家还推出所谓“农家肥”，实际成分和营养土相同，“打的擦边球。”

　　有专家指出，工业污泥实际上属于“危险废弃物”，必须严格按照我国相关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置，不得作为营养土使用。

　　垃圾渣土、造纸厂污泥成了“营养土”

　　在淮安市马头镇，307县道和跃泗线交界处，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简称沃隆农业）的破旧厂房内，流水线持续作业。除尘设备尚未开启，两辆铲车交替翻挖土堆，卷起滚滚烟尘，气味恶臭，呛人难耐，让入内的人止不住咳嗽干呕。

　　影子调查队在现场未见到任何无害化处置设备。厂里的简易大棚，堆放着各种棕黄、发黑的“营养土”原料、碎石；大棚后的一块空地，与旁边钢渣废料处理厂的空地相连，有挂车正在不远处卸炉渣；空地上同样露天堆着大量原料，未进行任何遮挡。

　　这里正是此次检测出重金属超标最严重的“花香泥”牌营养土的厂家，其“营养土”在抖音“植觉园艺馆”直播间热卖。

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厂房内，过筛原料后打包发货

　　工厂负责人赵家武自称从事育苗基质、肥料生产已十余年。“我们的储备库存有5000吨。”他向澎湃新闻介绍，该厂目前只做代加工，主要给“花栖湖”生产“江浙沪皖”区域的订单，多为30斤至50斤装。

　　“去年‘花栖湖’营业额一个多亿，江浙沪的订单量，占全网销量的25%至30%左右。”赵家武称，春季旺季时，每天给“花栖湖”发200吨至250吨货，最多发5车；现在淡季，一天三四十吨。10斤以下的小包装营养土，由贵州等地工厂发货。

　　工厂内的打包区，堆放着大量“花香泥”的包装袋，还有“漫生活”、“杜莎夫人”、“小田园艺”等品牌。赵家武称，无论哪个品牌，“发的货其实都一样。”

　　影子调查队在江苏省固废废物管理信息系统查到沃隆农业的登记情况。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14年，注册资本248万人民币，曾因大气污染、固体废物污染等问题，多次被处罚。

　　另据公开招标文件显示，沃隆农业曾多次中标污水处理厂、石油矿业、烟草等公司的污泥、白水废弃物、钻井水基泥浆岩屑及泥饼等固废无害化处置项目，有的项目中标金额达数百万元。

　　“我们主要用污泥，否则没有竞争力。”赵家武称，用污泥作为原料，是行业内普遍做法。污泥处置有补贴费用，一般出厂每吨补贴一两百元，除去运费、“上下游返点”、开票、人工等费用，“每吨补贴到手不到一百元。”

　　所谓“返点”，当地行业人士告诉影子调查队，实际上就是“中介”帮助候选公司获得中标资格，从中抽取一定费用。

　　过筛好的碎石堆中，记者发现混有隔壁钢渣厂的钢渣废料、大块未知石料。再三追问，赵家武始终不愿告知原料来源。记者向其索要最新检测报告，他发来一份2023年12月检测报告显示，铅、镉等重金属含量达标。

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厂房后侧堆放的各种原料

　　在该厂工作多年的陆姓厂长透露，除了污泥，这里来料复杂，有的货车司机有货，也会拉过来，“只有老板知道能不能用。”

　　由于该工厂和钢渣厂共用一个货车出入口，且大门常闭，外界很难判断货运车辆的最终送货地。影子调查队连续蹲守数日，一个雨后放晴的下午，一辆车牌为“苏H809Q挂”的厢式后翻自卸重卡，在该工厂的空地倾倒大量泥料。

　　影子调查队跟车三十余公里，来到淮阴区新兴村村委会附近一个类似垃圾站的厂区，未见公司牌匾。“苏H809Q挂”一驶入，电动门迅速关闭。保安不让记者参观，称里面堆放的是建筑垃圾。

　　记者进入该厂房后，发现前述车辆仍在装料。现场堆放着大量生活垃圾、碎石等废料。涉事司机指着一处渣土堆，称是给沃隆送的料。土堆里满是石块和塑料卡片，还混有硬化纸巾等生活用品，“这不是建筑垃圾，是以前被埋，现在弄上来的，带点土。”司机称，沃隆拉回去后，一筛成细土就可以使用。

　　除了使用混有垃圾的碎石渣土，澎湃新闻还从当地一位货车车队队长周某的手机里，看到一段前几个月在沃隆卸造纸厂废料的视频。

　　画面中，黑色的水状泥浆横流，开车司机被熏得直捂嘴，“味道和臭鸡蛋一样。”周某直言，这种料属于工业固废，不定期出货，一次约几百吨。他拿到的补贴费用约130元/吨，倒卖给沃隆60元/吨。

　　影子调查队向该司机询问涉事造纸厂地址，其称位于金湖县，“是队长带去的，没标定位。”

　　品牌负责人承认因客诉已被多次约谈

　　影子调查队从抖音“i发财的小店”购买的“花香泥”牌送检样品，镉含量超过GB 15618-2018标准，标称由“淮安百绿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百绿盛）”所生产。

淮安百绿盛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内的“花香泥”母公司办公展示点

　　记者多次前往该公司，其大门紧闭。周边村民称，这里主要做育秧基质，旺季集中生产，淡季一般歇业，或少量加工。

　　与该公司实际老板徐增建约定时间后，记者才得以进入工厂，并见到了“花栖湖”的法定代表人王宪，其负责品牌线上运营。

　　工厂尚未大规模生产，成品数量较少。未经任何遮挡，大量泥料露天堆放在外。厂房里的一间集装箱房，门口挂靠着“淮安花栖湖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和“淮安花香泥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两个牌匾。

　　“这算是我们唯一一家标品工厂。”王宪告诉澎湃新闻，他和百绿盛已合作十余年，该工厂的堆肥、发酵等生产完善度较高，“产品经得起检测。”

　　暗访期间，多位营养土从业者提到，此前，有机肥厂商江苏思威博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简称“思威博”）旗下的“小田园艺”席卷低端网销市场，而这两年“花栖湖”风头正盛。

记者跟着货车来到淮安市新兴村的一个垃圾站，堆放着大量渣土碎石、生活垃圾等

　　事实上，两家公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据媒体报道，2019年12月，思威博初涉电商，半年后成立农资C端电商运营平台，主攻园艺用品，“小田园艺”应运而生，创始人为郭永华，王宪等人合伙。联合思威博的工厂资源，小田园艺在全国“建”了50多个生产基地，并于2021年6月，完成了1000万元天使轮融资。

　　2023年，因理念分歧，王宪和郭永华带团队另起炉灶。天眼查显示，2023年5月，郭永华作为实际控制人、法定代表人，王宪作为董事之一，成立“浙江种果家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注册资金125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园艺产品销售、肥料销售等。

　　2023年6月至2024年8月间，陆续在咸阳、杭州等地注册成立9家农业科技公司。2023年2月和7月，浙江种果家农业科技有限公司、“花栖湖”前后申请“花栖湖”、“花香泥”商标，并注册成功。

　　“目前，我们和思威博（指小田园艺）占了市场的七八十。”王宪称，“花栖湖”在全国共有18个仓，算上代发，全网至少有百余家店铺，旺季全仓一天出货十余万单，淡季每天几万单。

　　“为了控成本”，“花栖湖”没有自建工厂，而是和前述沃隆科技这样的工厂合作，这导致了品控的参差不齐，王宪对此心知肚明。“外省真不好控制，我们都是摸着做，摸盲盒。”其透露，四川和东北两地的工厂，品控最差，“我们不可能每个厂都派人去看。”

　　而品控差的原因，主要在于泥料来源。王宪举例称，沃隆科技的原料以农废和污泥为主，但现场没有配套设备和标准化流程，属于“拉回来就卖”，根本无法去除其中存留的重金属。而且工厂一般不做检测报告，“肯定会有漏洞”。

亳州新惠通环保科技有限公司提供场地和污泥原料，小田园艺工人过筛后打包

　　“小田园艺”营养土样品中镉、汞含量超标，影子调查队溯源来到位于亳州市谯城区十河镇的生产企业“亳州新惠通环保科技有限公司”。

　　该公司厂房内气味刺鼻，污泥堆积如山，现场还停着一辆当地城管执法局的污泥运输专用车。负责人称，该公司承包处置亳州市污水厂的生活污泥。

　　“小田园艺”的驻场负责人称，春秋旺季，这里每天出货一两百吨。目前淡季每天发二三十吨，约一千七百单。

　　影子调查队在该公司现场装取样品再次送检，结果显示，铅、镉含量超标。

　　江苏省市场监督管理局2024年4月起实施的《含重金属污泥综合利用污染控制技术规范》（DB32/T 4710-2024）中规定，对“含重金属污泥”综合利用时，不应用作与人体直接接触产品的替代原辅料，或流向饮用水、食品、药品、养殖及种植等相关领域。

　　“只要是工业污泥，均属于危险废弃物。”环境治理与废弃物综合利用专家曲睿晶告诉澎湃新闻，工业污泥种类繁多、成分复杂，含有重金属、不易挥发有机物等污染因子。运输、贮存、处置都需要有关部门颁发的资质，且需要实行产生者付费处置的机制。目前，该领域存在以低价中标、对资质审核不严、检测鉴别流于形式等乱象，这不仅会导致工业污泥得不到有效治理，还会出现二次污染等严重后果，亟待受到有关部门重视。

　　他建议，有关部门要继续加强产废企业监管力度，全社会齐抓共管，结合数字化科技监控，并鼓励民众举报，让隐藏的非法工厂和个人无处遁形。

固废处置资质被滥用，收污泥倒手卖出

　　澎湃新闻影子调查队此前经暗访发现，一些具备一般固废处置资质的工厂为了获取处置补贴费用，接收工业污泥等作为原料，仅通过简单过筛就加工制成“营养土”，通过电商平台大肆销售。

　　其中，唯一一家被收录进官方固废处置文件的公司，以蚯蚓养殖项目通过环评获得一般固废处置资质，但同样接收城镇污水厂、食品厂、酒厂等大量工业污泥加工制成低价“营养土”。

污泥、生物灰运输车辆在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的堆土厂房内卸货

　　除了泥料，记者还发现，此类工厂大量使用生物质电厂产生的生物灰，由罐车、货车混装运输。记者在某工厂取样送检，发现镉、铜、铅、锌含量超标。

　　有专家指出，在极个别的特殊区域的农业剩余物本身重金属超标，或者违规掺杂了含重金属的非农林生物质燃料，燃烧后灰中可能会检出重金属超标。此类“飞灰”属于危险废弃物，必须无害化处置，不得作为营养土原料使用。

　　以蚯蚓养殖项目通过环评，接收工业污泥卖“营养土”

　　名为“大诚的营养土”的网店，所售营养土经影子调查队送检检出铅、镉、锌含量超标。详情页显示，涉事链接产品“总售200万+件”。

　　因发货地址模糊，影子调查队走访调查多日，才找到“大诚的营养土”位于淮安市钦工镇的“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辰能生态’）”。该公司占地数十亩，三侧临田，门口未挂公司牌匾。

　　在此工作3年的许姓厂长向记者展示了网店后台，“大诚的营养土”只是其中一家店。“我们一共有6家自营网店，还有代加工。”他提供的发货记录显示，从2月5日至7月28日，已发近2万吨营养土。

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内，有的污泥原料因密闭发酵，散发恶臭

　　厂内有一排简易大棚，近乎空置。有工人称，此前这里养殖蚯蚓，但天一热，蚯蚓全死光了，承包户回了老家。许厂长称，蚯蚓粪单独堆起来，有人专门收，“但他们养不好。”

　　打着蚯蚓养殖的幌子，却能拿到污泥利用的许可。在江苏省固体废物管理信息系统登记中，该公司以“年养殖300吨蚯蚓”项目，获污泥利用许可和环评资质，还曾中标金湖县城镇污水处理厂、启东市吕四屠宰场、江苏鑫源烟草薄片等污泥、淤泥处置项目。

　　据淮安市生态环境局公开的《淮安市2024年度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信息公告》显示，“辰能生态”是唯一一家生产“蚯蚓粪”的一般工业固废利用单位，设计利用能力0.25万吨/年，实际年利用0.13万吨。是淮安市15家开展城镇污泥厂污泥处置活动的单位之一，处置类型为“堆肥”，设计处置能力1.5万吨／年，实际年处置量1.27万吨。

淮安辰能生态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厂房内堆放的各种污泥、生物灰等原料

　　不过，影子调查队多次前往厂家调查发现，通过接收大量工业污泥、生物灰等固废，赚取补贴处置费用，才是该工厂的核心业务。

　　许厂长带记者参观时介绍，该厂主要使用江苏今世缘酒业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今世缘”）、南京康师傅、淮安旺旺等酒厂、食品厂的污泥。他给记者看了一张南京雪花啤酒厂的运送单，称所有污泥都通过固废系统接收，有相关检测报告和进出单。当记者向其索要检测报告时，他却无法提供。

　　据今年5月21日至8月16日的该厂车辆进出记录，今世缘和金湖乡镇污水厂的污泥来料最频繁，基本一天一车，有时一天4车。

　　8月14日下午，满载污泥、车牌为“苏H9610W”的卡车进入工厂，卸下污泥后离开。记者跟随该卡车来到五十公里外的今世缘南厂区。

　　该卡车司机称，旺季时，工厂一天要出10车污泥，6月给辰能生态发了65车，近半个月发了21车，除去运费，每吨补贴100元左右。他此前从淮安旺旺食品厂，也给辰能生态拉过污泥，一个星期10吨左右。

　　记者获取的一份“南厂区污泥对账单”显示，这里处置的工业固废代码为140-001-S07，为面包、糖果等加工制造行业产生的“废水处理污泥”，而非许厂长所称的“酒糟泥”。

江苏今世缘酒业股份有限公司南厂区的污水处理站，货车装污泥

　　一位污水站工作人员称，废弃污水的初始pH值呈酸性，气味刺鼻，含有大量杂质和沉淀物。为了让污水达到外排标准，会在处理过程中添加大量试剂，使pH值达到中性，“用量大了，泥肯定有影响。”

　　记者获取到该厂今年3月做的一份污泥检测报告，显示两个厂区的污泥pH值为5.15、6.10，检出汞、砷、铬、铜、镍、铅、锌及其化合物。

　　8月15日下午，记者再次前往辰能生态时，一辆大货车正好载着污泥前来，司机抱怨称，他上午从南京拉了这9吨污泥，“早知道这么臭，我就不拉了。”

　　但吊诡的是，这车污泥发货走的是“货拉拉”平台，收货地址为“钦工镇”，而非辰能生态的实际地址。

一货车从南京垃圾中转站拉来的发霉污泥

　　按照司机提供的订单信息，记者溯源这车污泥来到南京市江宁区“江宁光电园区”内的一个垃圾回收站，墙上标有“南京航睿再生资源有限公司”字样。

　　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徐建国称，他专门处理工业、生活垃圾，附近只有他一人做污泥生意，泥料主要来自南京康师傅、卫岗乳业、泸溪河、白象等各大食品厂、牛奶厂、酒厂等，均有正规处置合同。

　　徐建国还称，给辰能生态的这批泥，来自丽水的一家食品厂，处置费130元/吨，包运费。

　　除了泥料，该公司场内还堆放着大量生物渣灰，工人们称其为“草木灰”，由生物质发电厂燃烧秸秆、稻草、木杆等原料所得。

南京航睿再生资源有限公司，现场为垃圾回收站

　　生物质电厂生物灰料混装运输，业内人士透露潜规则

　　影子调查队暗访发现，这些工厂对生物灰的使用比例较高，若污泥含水量高，则掺搅大量干灰吸水，比例可达1:1；反之，则掺入湿灰。

　　澎湃新闻此前揭露位于淮安市马头镇的“淮安沃隆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沃隆农业”）”主要为品牌“花香泥”代加工，现场环境恶劣，非法使用建筑垃圾渣土、造纸厂污泥等多种污泥原料加工。

　　8月中旬，记者蹲守时发现，一辆后车牌污损的“鲁Q360NL”货车，在工厂空地上倾倒数十吨湿灰。影子调查队装取一袋送检，结果显示，灰料pH值为10.2，镉、铜、铅、锌含量超过标准。其中，镉含量2.08 mg/kg，是国标GB15618-2018规定的三倍多。

　　记者跟随该货车数日，发现其主要辗转于淮安市的各大工业园区，拉煤渣、钢渣、白灰等。8月13日下午，该车从淮阴区“泽隆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泽隆环保’）”，满载数十吨湿灰，再次驶入沃隆农业。

　　8月14日上午，澎湃新闻来到泽隆环保。门口车辆登记表上，无任何生物灰料的进出记录。保安称，灰料不登账，因为不能随便运输和使用。

泽隆新环保科技有限公司一厂房内堆满了生物灰湿料

　　该公司一间厂房里堆满湿灰，一间用炉渣加工制砖，还有一间用于提炼、分筛燃烧后的生活垃圾等，未看到无害化处理设备。

　　泽隆环保法定代表人鲍杨林称，所有的生物灰、生活垃圾渣等原料，都是对面生物质发电厂——“光大城乡再生能源（淮安）有限公司”拉来的，“每天送400吨固废过来。”

　　鲍杨林提供一份该电厂于2023年11月的委托检测报告，样品名为“固废（草木灰）”，显示检出砷、镉等重金属。他表示，可以开具砖块等项目代替灰料，“可以开假单”。

　　8月15日，一辆“苏HN928挂”罐车驶入“辰能生态”，车身运输介质为“粉煤灰”。司机称是从沭阳国丰电厂拉的，平时还接石膏、炉渣、粉煤灰等各种货。

　　“你们要什么原料，我都能找到。但前提是，你们得想清楚，想卖土还是想赚处置费。”罐车车队队长周某在当地运输建材多年，四年前接触到营养土圈子，并给多家涉事工厂供货。

　　周某表示，国家对环保查得严，处理工业固废，特别是危废，都是“走在刀尖上”的生意，稍不小心就“容易进去”，所以几乎所有的工厂，不会直接出售工业固废，由可靠的“中间商”对接，“来承担风险”。他透露，特别给一些化工厂拉货时，驾驶员要先上交手机，才能上磅称重，“监控全关掉”，装完出厂后才能拿手机开走，“全程保密，不能留痕迹。”

　　前述经营着垃圾站的徐建国也是工业污泥“中间商”。他毫不忌讳地表示，周边大厂的合同一般人拿不到，他通过“上面”的人牵线才拿下，“都是关系户。”

　　记者明确表示没有污泥相关资质，徐建国直言，有些工厂尚未录入环保系统，可大量出货，“随便你干嘛，只要不出事”，他还劝记者不要“纠结”资质、环评等问题，“不走平台的，够你们用了，没必要去烦那个，懂吗？”

　　生物能源专家、国家农林生物质能工程专家组成员庄会永向澎湃新闻表示，若生物质发电厂采用专业燃烧设备，按规范要求焚烧处理秸秆、树皮等农林生物质，其灰渣不会出现重金属超标问题，可资源化利用。但在极个别的特殊区域的农业剩余物本身重金属超标，或者违规掺杂了含重金属的非农林生物质燃料，燃烧后灰中可能会检出重金属超标，那么根据《国家危险废物名录》（2021）的规定，此类“飞灰”被明确列为危险废物，必须由有危废处置资质的接收单位进行无害化处理，不得直接流入与人密接接触使用的生活场景，如养殖、种植等领域。